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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相认【2】
26岁的金在中，在三次谈判未果之后，坚持和公司解约。他刚拿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演技奖，公司在他同意之前先替他接了三个剧本，不管他膝盖旧伤有多痛一个月去两次医院，天寒地冻的一月新年逼他去拍一个大导的灾难片，一周有六天要在海里泡着，他上岸以后根本站不住腿一软，膝盖响得清脆撞到地上，他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能磕出冰屑。
剧本是好剧本，资源是好资源，公司知道上映以后他能受益多少，不可能放他走，即使他把出道以来所有片酬都拿出来当违约金，也不同意，坚持要他呆满合同上的十二年。金在中找了律师。
在律师提出解约诉讼之后，金在中接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他被业内不少电视台，导演，剧作家封杀了，公司说如果哪个主创用了金在中，以后自己的演员一个也不会再合作了。他接到的第二个消息是，公司代表接受了采访，谴责了他的背信弃义，说公司给了他多少，他为了出道是怎么和公司保证的，说没有诚信和道义的艺人，再红还能红多久呢？末了开玩笑似的和记者提起，你知道金在中要解约时说的是什么吗？他居然说他还有音乐梦想，要专心当歌手。前两年他出过一张专辑，闹着玩似的，自己写的几首歌，我们也替他找了合作公司出了，这还不够吗？他是不是以为那就是作为歌手出道了，哈，音乐梦想。他最后又咬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有许多恶狠狠的嘲笑。
三月份的时候网络上的风向大规模变成了：金在中的奖是买的，或者更糟，和他之前几个好资源一样是用潜规则换的。我朋友的哥哥的邻居表姐就是业内的，都知道，他19岁不就去陪女导演吃饭了吗，她公开夸了他演技好多次了，喜欢吧？他有什么演技啊，就剩一张脸能看。他私生活也很乱的，对粉丝也不好，私下很瞧不上的，原公司真惨，这么不成器的也捧出来了，还被背叛。
金在中滑鼠标的时候几乎感到恍惚，他没有什么真实感，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放在一起他就看不懂了。这些事他一件都不知道，他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像是看一部荒诞的小说，看完一句，又不敢相信地重头再看一遍。
谎言越织越密，那些拙劣的漏洞被糟糕的恶言覆盖上，就可以变成了真实的幕布，把对金在中的侮辱和抹杀一帧一帧投在上面放映。他的个人论坛一开始充满了愤懑辩解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少，在有心之人故意只把私下庆功宴里金在中和几个女演员的偷拍照剪出来放上网以后，论坛也渐渐沉寂了。有关金在中解约的新闻下，留言是，他就去死吧，这样的人还当什么艺人，活着真是碍眼。
金在中不看论坛了，他也不再上网了。他不开电视，不接电话，不拉窗帘，不应门。被厚厚窗帘裹住的空间里他不开灯，不喝水，也不动，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盯着天花板上虚无的一个小斑点看，无论时钟走到几点都是浓得像阴云的黑暗压在他身上，他渐渐区分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后来他发现自己在高烧，一滴水未进的肠胃虚弱的让他脱了力，只能吐出发苦的液体。
金在中凝视着满屋的阴影，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一个六英尺深之下密闭的棺木里，可是怎么还是那么吵，有那么多声音。丢在床上的手机一声一声地响，响个没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要找他，他好多天没说话了，甚至不确定自己还发得出声音，他不想说话。手机好不容易停下来，怎么会还是吵？那些诅咒的声音是哪里来的？小虫一样窸窸窣窣地使劲咬他的耳朵，爬进他的脑子。他没有关上窗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他去死，他活着这件事，给他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吗？
他没有去看社交网络，因此他不会知道，他的家人正在网上着急地询问有谁能联系得上已经失联的他，是谁都好。
太吵了，他忍受不了，他要弄出点什么声响去驱赶它们。笔记本电脑倒扣着摔在离他最近的地板上，他随手把它拽过来，点开自己平时听音乐的软件。现在正在播放的是日本一个电台的音乐节目，放的不是歌，主持人正在介绍今天来的嘉宾，是两年前所在组合解散之后，在日韩重新出发的SOLO歌手，郑允浩。
金在中闭着眼睛，钝痛混乱的脑袋里漂浮起这个名字，试图把它和主持人刚刚说的被拆成只言片语的词拿虚线连接起来。她刚刚说什么？解散？哦，一条很久之前他曾看过的新闻也浮起来。金在中遇见这个名字的频率不算太多，但说不清为什么，每次他总会多留心一下。他记得那次当红偶像团体在最巅峰的时候爆出解散，媒体一度也把它炒得沸沸扬扬，舆论说什么的都有，猜忌和探究，关心和恶意。最激动的要属觉得一腔真心错付的粉丝，最感到背叛的也是她们。金在中记得在一条新闻上，看见戴着墨镜在机场的郑允浩，表情空白，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的那种空白，戴起耳机，又摘下的照片。旁边的备注是在机场的几个女生就解散事件出言辱骂他。金在中想知道，他不想听，为什么又逼自己去听，他在那一瞬间，是伤心还是生气。金在中又记起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长枪短炮围着他惨白色的病房，他真倒霉，那些被伤害的时候他究竟都是怎么挺过来的，金在中想，说不定比自己还倒霉。
电台这时候开始选读粉丝的即时留言，这种“世界上仅存的两个倒霉蛋”的念头突然冒出来，金在中睁开眼睛，凝视着电脑屏幕暗淡微弱的光，郑允浩的声音穿过海洋，在上面变成波频率一浪一浪地涌动，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郑允浩的声音，很温柔，好像充满了力量，听不出他痛过。他昏沉沉的脑袋被那个念头指挥着，莫名其妙的，他想说说话。
金在中有些发僵的手指在键盘上一顿一顿地敲击，在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前，他就已经把那段留言发出去了。
他只留了三句话。
【如果我能很轻易的得到爱，是不是就理应承担很多恨。
如果都说我做过的事，是不是我就只能承认做过。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让我去死的话，我是不是就该去死。】
主持人正在热情洋溢地读粉丝的告白给郑允浩听，在这种充满热闹和快乐的气氛里金在中突然后知后觉，感到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无所谓，几百几千条留言，没人会注意到的，很快就会被那些好的，令人高兴的话遮掩过去，他不会打破这一刻。重要的是他把这三个问题扔出去了，这些天里它们一直像三条毒蛇一样盘在他身上，和他寸步不离，一寸一寸慢慢绞紧，让他窒息。他说出口了，这起码是一件好事情，无论有没有人听到。
“请稍等一下，我看到一条留言。”主持人欢快的声音突然被郑允浩打断了，“mjjeje……是吗？”
金在中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刚随手敲上的ID，郑允浩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把它读出来，是在和他说话。
“我看到你的留言了……”郑允浩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把它念出来，最后他决定不念，“你现在，是遇到很糟糕的事情了，是吗？”
他说的是日语，金在中打的也是日语。在日本拍戏的时候，金在中的日语练习的非常熟练，在不用母语的情景下，仿佛打出那些话会更容易，不是出自自己的想法一般，可以暂时冒充别人。也许因为不是母语的关系，郑允浩把每个字咬得慢慢的，轻轻的，金在中听得非常清楚。
“每个人都会有很难熬的时候，我也有过。可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人生或者有低谷，要越过它才能看见更好的风景，有时候也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力量。我知道你现在感到很痛苦，也会有不好的念头，但是丢掉它们吧。世界上一定存在很爱你，在意你，觉得你非常重要的人的，想一想他们吧。你还在听吗？”
他说得真的非常多，几乎有些着急了。他着急的语气让金在中差点觉得自己在单独和他通话，金在中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弄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被他听见，泄露出此刻的软弱无力，令他失望。
“……你在听我的节目，或许是我的粉丝吗？认识我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很在意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还有我，需要你好好的生活下去。可以吗？为了我坚持下去，不要放弃。”
金在中的那口气，憋到他整个胸腔都发痛，终于缓缓地吐出来了，一大口氧气又撞进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郑允浩真的太善良了，这个世界第一倒霉蛋还急着来安慰他这个第二倒霉蛋。
第二个反应是，郑允浩以为自己是他的粉丝呢，是怕喜欢自己的人遇到不好的事吧。真好啊，有这样的偶像，粉丝有多幸福啊。可自己连他的后援会也没加呢，真对不起他，应该加入的。郑允浩算不算是被他骗了，傻乎乎的，但是他真好啊。
金在中发现自己在笑。
因为郑允浩特别长的那段话占据了太多时间，他刚刚说完，主持人就赶忙进入下一个播放歌曲的流程了。此时电台里流淌出的是郑允浩自作曲的一首很温柔的抒情歌，金在中感到歌曲的声波化成了具象的海，包围着他，托着他浮浮沉沉地晃。他不知道自己是烧糊涂了，还是真的感到一阵温暖的轻松。他就在这样幻觉般的轻松里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笑郑允浩，笑他自己，还是笑这样的境遇。连笑的时候，脸上肌肉微妙的动作都令他有点陌生，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天他都是没什么表情的，没有哭过，也没有笑，好像忘记了自己会一样。
另一段旋律汇入这片海，是金在中自己的歌，他的手机铃声，很微弱在轻轻随郑允浩合唱一般。金在中拿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阵头重脚轻的晕眩，他不得不在床沿趴了一会等着耳鸣褪去蒙住视野的黑暗散开，手机在持续不断地响。
金在中趴在床边，拿指尖够到了手机。
“喂……”话音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哑得像有人生生把他的声带撕裂，又重新黏合起来。
他姐姐在电话那头，先是陷入了几秒的沉默，接着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啜泣，哽咽着，庆幸地，喊他的名字。
“……我生病了，要去医院……”金在中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31岁的金在中，退伍不久，在保姆车上，面对自己的新经纪人，郑重发表了他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决定。
“我决定了，我放弃恋爱了。”
经纪人急着把整个包倒出来翻根本没在听他讲什么：“在中哥你看到我把剧本放哪了吗？哎奇怪了我没丢啊，昨天还给你画台词来着……”
金在中表情严肃：“我这辈子不需要爱情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大家都是害怕寂寞凑到一起，我已经明白了。我要变成八十岁也很帅的单身老爷爷。”
经纪人一头雾水地把注意力拨出来盯着他瞅：“啊？那哥，你那戒指不是白买了？”
金在中用拇指拨弄了一下小指上的戒指，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句什么话，没有作声。
前段时间金在中不知道听谁说起过，说真爱的标志是一个人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能恰好戴在另一个人的小指上。他深信不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种有关于命运的迷信思想非常虔诚，立刻去买了一枚喜欢的戒指，经纪人都害怕他逢人就把戒指给别人试戴。
不怪经纪人提心吊胆，金在中的朋友们个个都知道，谈恋爱是他的梦想。
这里说的谈恋爱，不是那种看对了眼，约会，接吻，上床，再分手的固定流程。金在中对爱情有近乎苛刻到不真实的奢望。他理想中的恋爱对象，要了解他更甚于他自己，要真心爱慕他哪怕他会老会摘下光环，要有耐心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他，哪怕分手都不会真的离开他，兜兜转转总会回来。要包容他宠着他，但也要掌控他约束他，他的不安感让他总是想逃又害怕被抛弃，他需要有一个人抱紧他，却不弄痛他。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能承担金在中无限的，至死方休的，会紧紧裹住他的，可能是这个宇宙上最激烈最用力的爱情。
金在中要从爱里汲取自己的生命力，他以爱为生。
金在中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恋爱。他参与过相亲，朋友介绍的有，演艺圈内一阵流行的一周约会也有。女演员要他的联系方式，他给了，男歌手约他一起去喝咖啡，他也去了。他为了自己的梦想相当努力，有时候他怀疑就是公司楼下那棵树突然会说话，跟他告白，他都会认真考虑几秒。他不介意对方的年龄，身份，性别，是高还是矮，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对的，所以都不介意试试看。
可是他发现那全部都是错误答案。
最多的是在第一次约会时就邀请金在中去家里过夜的人，他们彼此无法互相理解，一个人坚信娱乐圈的感情就是一天有一天的快乐，尽兴就好，而另一个人却觉得，连了解都不够，怎么能假装肉体亲密无间，那样的快乐薄得天一亮就被晒干。而有些女艺人和金在中见了几次面，角度巧妙的偷拍照就流到各个网站的首页，这波绯闻的热度令她接到了新鲜资源，她打电话同金在中道歉，金在中沉默了一会说没关系，但是以后不必联系了。也有朋友跟他告白，两个人醉醺醺地尝试接吻，没成功，金在中一直在笑，笑得趴在桌上，他问怎么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才说喜欢我。对方说喝醉了以后你撒娇的样子真可爱，太好看了，金在中说可我们醉完都会醒的。
“要是有人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就好了。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开始心动，要是有这么个人就好了。”金在中把那杯酒喝完的时候跟他讲。
“没有这个人的，我已经明白了。”金在中的拇指松开戒指。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幽深的迷宫里，孤独恐吓他，追着他跑，享受逗着他玩的乐趣。他为了躲避它，一直在拼命地跑，但其实迷宫根本就没有出口，这只是一个不善良的玩笑而已。最终他转过身，站住了，他太累了，这么多年他靠自己一个人抵抗了所有不好的事情，已经太累了，他想尝试着面对面地与孤独握手言和。
他可以不再约会，不需要再认识新的人。他有很多工作，也有很多钱，有很多人簇拥在他身边。孤独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大家可以一起出去玩，一起彻夜喝酒。网络上每天都有人说爱他，这就足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这些东西，不要再贪心了，金在中，他告诉自己。
经纪人还在忙着低头翻找，根本没把他的郑重宣布当回事：“找到了！掉在座位夹缝了！哥你再过一遍吧，另一个男主角今天也到，有什么想法你和导演和他说说。”
金在中也回神接过剧本：“怎么还有一个男主？”这是他退伍以后精挑细选接的第一部电影，好导演好团队，剧本一直在修改，他昨晚才刚刚接到全本。之前沟通的时候，制作方跟他说的是会为他精心定制的男主戏。
“说是之前男二演戏经验不太多，导演本来不敢让他担太多戏份。但是接触几次以后非常喜欢他，而且觉得进步很大，可以扛，这个剧本本来就是双男主比较精彩，就改动了。不过你有什么意见肯定也是……”
金在中直接打断他的欲言又止：“我没问题啊，电影拍出来效果好就好。现在年纪大了，也想轻松点，少熬点夜。”他低头翻开剧本扉页，“另一个男演员是谁？我认识的吗？”
“你应该不认识。”
他在看到扉页上并排标注的演员名字时，经纪人的声音刚好出口。
【金在中 郑允浩】
“郑允浩。”
